临水而居
来源:作者:房崇新时间:2014-04-22热度:0次
临泽,是一个岁月较为久远的集镇。在当地人心中装着很丰厚的记忆。镇外一片荡滩一片水,镇内三条街来一座庵。
先说镇外。临水而居,河网密布,船只众多,沼泽四野,原汁原味。只要你一出家门,就遇四多:水多、滩多、桥多、圩多。河流沟塘,纵横交错。每到梅雨季节,河塘沟渠,汛水涨满。随处可以看到水,水中突兀着大大小小的滩,滩上是萋萋芳草。顺着任一条土圩往前走,一边圩内是田地,田地里有零乱布局的零星的塘,交叉的渠,自然曲折的沟,都常作灌溉庄稼备用。一边圩外是河,每在圩上走四个方阵实际是四个方田的长度,大约一里。每过一里就是一座桥,过了桥也是一条平行的圩,圩那边是一样的田地。所以这里的桥一直被顺口叫一里、二里桥、三里桥,一直叫到十里桥。再往前就不这样叫了,因为快到临泽镇上了,那里的人不叫镇上,都管叫街上。似乎很多年前就分了街上和乡下。如你是东边来镇上赶集的,再遇上的桥名则呼临东桥,南来则临南桥,依此类推。镇区就在四水环绕之中,镇中心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河与外相连,外面东西南北的船便可通过水路直接进入街上的中心河。
从村庄出发上街也一直保持两条路,沿着河在岸上即土圩堤上走陆路,坐船去是水路。过去选择陆路上街的人少,因是土圩,雨后泥泞难前,下雪冰冻就无法前行。如此一来,路途近的往往自家撑船过来,路途远的大多乘机班船,小时候都叫挂浆船,就是水泥船后屁股安装了一台柴油机,伸到水里是铁制的旋桨,与坐在船尾的船主抓住的手把连在一起,可随时调整方向。那时只要遇上家中红白喜事,上街则是头等大事。也有村里三五成群的年少媳妇和姑娘隔三差五来"搭帮船"。这样的交通现状好像占据了我们所有的童年时光。
河的一头是汇聚到临泽街上,另一头像从心脏出发的血脉,沿着圩堤伸向每一个村落。围着村庄的再向末端寻源,在你眼前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荡滩,一大块一大块的沼泽,到这里曲折的河流没有了,土圩没有了,桥也没有了,就是满眼的水,还有望不到头的芦苇.....芦苇从春天里冒出头来,一不小心会戳破鞋子。雨季一到,芦苇日日见长,到了盛夏长得老高老高,就会把你整个人埋没在里面,头顶上是一波又波碧绿的浪。躲进里面,一会就能让你无法找到,甚至迷路!秋风刮来,站在圩堤之上,放眼望去,荡滩上的芦苇是一片雪白的世界!芦花在热风中一浪翻过一浪!芦絮在沼泽之上如雾迷漫开来,蔚然壮丽!或是因为你的惊扰,芦苇丛中突然会有水鸟飞出,扑打着水面之后,抬头向远处飞去......
不知前面那个遥远的尽头还有什么......我的臆想中肯定还有一座座村庄,还有一缕缕炊烟,还有一条条往来不息的船只,还有荡滩上一阵阵翻飞的芦荻,像雪浪一样,像外婆的银发一样。
外婆家是临泽有荡滩最多的村庄,四面环水,河河相绕。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尤其是广袤无边的芦苇已无法再现。剩下的只有“北荡村”的名字,以及日渐稀少的村民。路上碰到村长,他说本来村子是要撤并给另一个村的。后来村里两个耄耋老人,去了趟县城,找到了第一任县长,才得以单独保留下来。那个县长参加抗战时,一次成功绕开日寇的追捕就是村里的两个民兵带着他的部队躲进了荡滩里,一起歼灭了鬼子一个连,血与火的战争中,他们成了生死之交。这也是“北荡村”最为辉煌的历史。
说到临泽街上,老街是留给我最初的城市印象。印象里最美的总共有三条街:前街、中街和后街。三条街的两面,林立着各种店铺,出售货物品种繁多,毫无雷同。但共同的是,当你站在街中央,两旁都是一色的条形青砖墙,每块都显得十分清瘦苗条,看在眼里特别舒服;抬头是一色的深灰瓦檐,每块正面都雕着花草鱼鸟,寓意着平安、福气、财运;脚下有一色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石板,它的圆润、缺角、坎坷和光滑已经告诉我们,悠久的石板与匆匆的时光已一起共度了很多年华,多少过客曾经踏步来往,风雨之中也承载了多少人沉甸甸的心思和重实实的担子。一个镇子人的喜乐与哀怨像四季吹来的风一样,把三条街吹满贯盈。
中街,是镇上最具核心的一条街。那时每到星期天下午,从家里赶到临泽镇上读书的学校,穿过中街是必经之路,也是我最想停留的地方。街上主要是副食品和小吃餐馆。天天吃的馄饨,中秋的水晶月饼,王四瘪子汤羊,商业社的包子、面条、麻花和各式寿桃寿面,也有用小麦换挂面的,一斤兑四两白面。沿街的还有油条,带酥满芝麻的烧饼,黄灿灿京果粉,咬到就碎的脆酥,奶油瓜子,炒米糖,烘山芋的摊子一字排开,是一天到晚的热闹。夏天叫卖的是冰棍,后街上有家饮食加工厂,专门生产汽水汽酒冰棍的,品种就奶油和赤豆、红豆做的?;褂新舾髦纸床?、调味品的酱园店。
出了中街,往后走是后街。后街是日杂商品,多数是供销社办的。主要卖布匹、绒线、鞋帽和日用品。大多是从乡下赶上来村里人来采购的唯一不可缺的场所。
中街的前面就是前街了。前街上排列的是各种小作坊,裁缝店、木工铺、铁匠铺。有家渔具店是我最熟悉的,因为我随外婆常到街上的渔具店来买渔网。店铺的主人是与外婆差不多的老太太,我叫她二外婆。她与外婆认了干姐妹,二外婆平时少言寡语,除了看到外婆来说个不停,其他时候几乎是整天低头在用一根长长的粗针飞快地穿梭七八根塑料线,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膝盖上会出现一张即将成功的渔网。店门口从门帘到门槛挂满了不同规格的渔具。外婆说她很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人生活了,二外公有一日跟着几个当兵去了荡里,就没有再回来过,留下了这爿店铺和襁褓中的婴儿。命里可能注定二外婆是孑然一身,婴儿未入幼稚园就得了麻风病走失了,没有再找到。
三条街的中心,有一座丰乐庵,是二外婆去得最多地方。我因常跟着也就变得非常熟悉。无独有偶,庵里只有一法师,她是二外婆在镇上的唯一朋友。法师是从江南一个观音山的地方来的,前任师太收留了流浪的母子,她能丹青,会诗词。庵里有一幅画,是她仿照明代画家唐寅《桃花庵歌》写意的,挂在二外婆经常与她打坐的禅房里?!短一ㄢ指琛肥翘埔手凶钪囊皇祝耸亲钥?、自谴、自律之作?;蛐淼敝屑挠枇朔ㄊπ┬砦戳说那榻??但有一件事肯定的,二外婆听过法师说过多次。法师年轻时嫁给了与之门当户对的年轻军官,虽是媒妁之姻,但却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她更是视其为已命,这也是传统婚姻不幸中的一个偶然幸运。不过婚期因战乱只仓促共度了一个礼拜,直至三年后,晋升少将的丈夫返乡探亲。眼前的小孩已过膝盖,眼前的丈夫倍感生疏,带了两个卫士,还有一位年少貌美的女军官。本来是很珍贵很难得的一次团圆,可就在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她从女军官留宿的后屋回自己的厢房,无意中站在窗外听到男声低着嗓门在说:这两天怠慢你了!女的嘀咕了句:那明天回去就好好罚你!透过昏黄的窗纸,她看到了屋里的两个人影抱在了一起。返回卧室不久,她带着小孩从后门出去了。丈夫四处寻找再也没有找到她,所有的亲人都以为失踪了。就是那个晚上,她拖着幼子开始了居无定所的生活,最终是随着师父到了苏北小镇临泽落了脚,没有再走。住在两间残缺的老房子,老式的青砖黛瓦,院落倒挺大,只有一棵不知哪年种下的桃树,枝叶繁茂,能将整个院子罩着。虽在背街小巷,但却冬暖夏凉,一片独有的寂静。房子本是中街上一大户人家的豆腐作坊,弃置已久,出于怜悯,送了师徒俩。在众人协助下,她们重新开张了豆腐店,得以谋生,老师太还把江南各种精细的豆制品制作手艺带到了镇上,使得原来就只单一的豆腐、百叶还延伸到了豆浆、豆腐脑、豆腐皮、豆腐干,以至于豆豉、豆瓣酱、豆腐乳,经水发过的黄豆芽、绿豆芽、蚕豆芽。真是豆好不怕巷子深,先是三条街上的居民每天如期而至,排队购买,接着名传镇外,附近的几个乡都要来采购预定,一时间豆腐店成为镇上众多食品店铺中的一枝独秀。法师带来的一起相依为命的那个儿子,长大了,经?;嶙鲆恍┡茉恫钏突醯氖?。命里不顺的是儿子在乡下的路上猝死。师徒二人突然关了豆腐店,出了两个月的远门,去了哪里不知道。有人说有位南方来的香客与她们是同乡,带她们一起回老家了,也有人说徒弟去找原来的那个军官丈夫了,甚至说是从台湾回来了,在那边做了大官。不过,两个月后又回来了,她们找到镇上管政务的,一边说“豆腐店很早前就是个庵子,是丰乐庵,我们想重建这个庵!”一边打开一只布袋,里面是师徒十年的买豆腐的钱!街上、乡下闻讯后,上门自捐的人络绎不绝,近郊买过豆腐的,远乡没有买过的。时隔半年后,一座上千年历史的丰乐庵重建恢复了。次年,师太生病离世,庵里就剩下法师一个人了。因为法师的善举,且具优雅的诗书礼仪之风,镇上一有大事都要请法师。每年清明举办祭祀活动,祭词则是出自庵主之手,娟秀的小楷字,透着清馨脱俗的风骨。
丰乐庵里法师静如止水的目光,殿堂神龛前静穆无音的香火,唯一的画,静穆无音,唯一的桃,花之夭夭,叶之蓁蓁。清晨的阳光照过一人高的砖墙,黛瓦上的青苔含着露珠,发着透明的亮光。桃树下,石凳上会有七八片未曾发黄的桃叶,应是昨夜起风的时候悄然落下的。每一次法师都会用手一一捡起,在用笤帚将院子扫一遍,轻得好像都一点声音都没有??此粲兴耄趾廖匏?。打扫是她早起的首要任务,第二才去打开外面的大门,迎接新一天的香客。到了夕阳落下时,依稀的香客会一一离去,艳艳桃花与来临的夜色一同慢慢暗下来,而香火的烟仍在堂前扶摇直上,就像法师永远面带慈光,即使闩上大门,入室休憩。如此情境,能让你我体会到,原来时光与佛光有时是在同一个轨道上走向永恒的。
有水有荡固然是好事,但也少不了梅雨季节的洪涝灾害,严重时不要说镇外的村庄、农田受淹,就连位置最高的镇上三条街都幸免于难。那时店铺基本处于歇业状态,忙于应对水灾。万不得已出门都是卷起裤子赤脚在水里走,街成了流淌的河。九十年代初,一场整月不歇的雨,涨满了所有河沟,坍塌了不少圩堤,很多村里人都到避难,天天等着洪水退去。法师把几十个年迈羸弱的灾民安置在丰乐庵,将庵里历年来的善款全部用于赈灾,丰乐庵也成了灾民生活用品发放的集中点。院里的那棵桃树成了一把巨型伞,围着桃树支起了临时帐篷。在此,法师每天忙着灾民的食宿起居,两个月后,随着天晴水退灾民才与法师依依惜别。
临泽的老街,同样是我童年最美、最深的记忆。没有现在任何的人为规划和造景,三条街各不同类,衣食住行,样样都行,相互交易,约定俗成。出了三条街就是我一直记忆难忘的村庄,那时的地理位置实际分得很清,街上和乡下。除了在街上辛苦的读书,跟着外婆自然也耳濡目染了街上的一段段人情、一幕幕风物与繁华!地势低洼的临泽有滩、有荡,有大量的湿地沼泽遍布乡村。在那片的土地上,村民一直临水而居,临滩而生!
多少年前,我就想好好写一段临泽镇外的风景给你看,但又懊恼总写不好。我只是想努力地让你知道,真正最美的风景,是每个人朝夕生息的地方,因为她能在心里久驻。
多少年前,我就想好好讲一段临泽镇里的故事给你听,但又自怨总讲不好。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变化,都有故事在发生,真正最美的故事,是每个人刻骨铭心的经历,因为她能使心找到依靠的东西,特别是当你在黑夜里,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
(编辑: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