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旮旯里的翅膀(组诗
山高,大地在此生长了传说
山背的云排过长队,模仿赤膊汉子
一代代使尽全力,将巨幅的坡面竖起来
五十度、七十度、九十度
登天的志向,尖笋一样的最高峰
藏进了山民世代梦境
贴着谷壁,一只鹰的翅膀
抵近肖家源,旮旯里的人家有柳杉的气场
版图的标志交给浑然一体的崖石担当
路旁,山民崭新的楼屋
饮下对面山上采集的红茶回味
听口述历史:主人在山外开着红火的门店
为城里的高楼大厦安装门窗
站立楼顶时,他常常回望远山一重一重
其间人车来往,如五彩的鸟儿翩翩飞动
暮色里,一个茶农如月
暮色从山谷仰攻我们
行走的步态越来越有钝感
前方的同伴越来越虚假
渐渐与飞鸟、昆虫、锦蛇之类的生灵
没什么区别。拐过一丛树,窸窣,不见了
三十年前,在树木掩映的草坪村
与一位风霜满头的制茶者相识,引茶为友
岁月清幽,唇齿间消逝了松雪
味来,味去,淡然而可品
他已溘然仙逝
我认定他化为了一种灵物,渗进茶木的清香
忽然想呈上祈祷,天风会意,点亮一粒月光
打开了陡峭的章节——
哗哗的峡谷之水
时轻时重,发出心弦摇晃的诵经声
又见山溪
这样的溪流:顺势,蜿蜒
泥石随意铺陈,杂草和树枝两岸漫生
水流清澈见底,清冽如玉
这样的生灵:
一群几公分长的小鱼体色青白、游姿灵巧
针一般穿行在纯净的水中
细小的尖黑螺趴在石上,爬痕袅袅
透明的虾,偶尔弹出石缝……
是否人间清澈如许,事物才能把自己
进化得如此精妙而灵动,达到自由境地
或者,人人把自己修行得如此晶莹
世界才毫无胁迫的影子
畲寨的桥
鸭母关下,一道天堑划出亘古奇观
宋代畲民双臂合抱,送上一座灵秀的石拱桥
似一轮明月照履痕,岩石垒砌的珍宝
更多石桥古朴,薜荔披挂,匠心留下血痕
祖辈征服险地的誓言,一凿一锤,鉴下铁证
水泥桥宽阔如胸膛,又一车辆轻巧滑过
炊烟不再遥远,山货沉沉,乡亲反复挥一挥手
一座跨省公路桥,高旷如虹,飞凌杨村河
大卡车装运间伐毛竹的声音霍霍,隐雷深远
与大河奔腾的滔音相配,调一段雄浑的里程
一线廊桥,梳妆打扮的畲家新娘
青山绿水间,娇艳浸染了忠贞,山歌互答
游客一群群聚集,红灯笼串成红山果
彩画艳丽,飞翘的亭檐,阿妹的凤凰头冠
腰身妖娆,多情的花腰带牵住一串串脚步
肖家源
最南端的风水,最深的山坳
草木散发第一缕乳香。顺坡而下
石头的缠绵鼓起大肌肉,捏出第一道甘泽
分叉在大大小小块垒间的水生命
并不是分道扬镳的告别,是各舞其美的飘逸
显得急切,停不下来
融合了鸟鸣、雨落和果坠的心跳
开埠第一家,姓肖
如今十几个姓氏散布谷坡,肖姓人家早已搬离
清新的民宿里,住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而清朝时代的拓荒先人,实在太远
时速350公里的高铁
也不能领略青山如画
但无数个肖家源
无数个肖家源一样的城市,同样风景如画
最南端的风水,总是最先滋润着最初的梦
溪声淹没了归乡者的平生
夜,慈母的一件披毯
慢慢为他盖上,掩盖了坎坷
只留对面山尖灰白的空隙,照亮思念的眼神
头枕林坡,溪声开始把一辈子想说的话
倾囊而出,解冻一道人生粗大的冰凌
溶出万物寂静,遥远的星星都来倾听
他明白,他正沉入尘世之外的潮水中
满世界的天籁都吸入心肺,负氧离子组成一串音符
河中卵石清冷,心却炽热
他愿意回归成一尊憨厚的山石
光坦胸膛,等过河的小兽衔走一生圆满
繁茂的生物,看到归乡者如何快乐地流浪
又如何幸福地回家。沉浸在水里的那部分
故乡的人都看得清楚,干干净净
溪声淙淙,黑夜厚厚覆盖
他的过往、名声和未来,对得起
衣装朴素的亲人和安宁的村落
南方的山谷
十一点,东面和南面各生出一片小乌云
慢慢合拢,形成大云团,山里开始微微摇晃
暴雨还没有轮到垅下村
三个妇女忙得没有一丝空隙,这一点
并不因天气骤变而犹疑
变天的样子似乎有另外的意图,比如
给投宿的人一幅画,一场山洪暴发的演说
最深的村庄,总有柳杉翳荫
清凉的水突然泼入骨髓
前半生冷静下来,包括屈辱和低微
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水流,每一尾细鱼
都写着极致的表情、动作和声响
我想起年少时,稚嫩的表情和善良的品性
客人们动用华为手机的指南针
测出了方位和海拔,以及大山明确的来世
这里任意一茎草,都席卷了一个人的一生
小山沟渐渐熟了
指甲花张开又收拢,一把把折叠伞
等路过的女子采摘爱情的比喻
打工的人还没有寄语村口的斑鸠
折返的计划,随庭前小蓬草长高
枣树将枝头压低,子孙满堂是很久以前的许诺
花蝴蝶穿过水泥路面,落在一柄泥锄上
民宿里的人,在纤细的山路上寻找天真
人生欲念还有很多,招呼声里却已是云淡风轻
他们说:尝遍尘世滋味,真心还需交付山水
野花野草,走过葱茏,最后回到泥土
花草们听了,哭笑不得,顾自己赶路
秋天和往年并没有区别,坠落的方向仍是心窝
采青蓬的女人
她故意把头埋得很深
长而乱的头发,仿佛春天蓬散的植物
动作飞快,左手用小木块
往草丛中一戳,一翘
右手顺势一扯,一个甩土的小弧线
一棵轻盈的青蓬,就攥入了手心
她是翻过铁栅栏,闯入这片禁地的
我无声靠近,她吓了一跳
随即停止了挖采,等待我的处置
我蹲下身子,问:
“这就是做清明粿的青蓬草吗?”
她使劲点点头,眼露感激:
“虽然也叫艾,却不是香艾那个艾!”
其实,我是故意问的
放眼旷野,早春染着一层寒意
一个枯瘦的影子,在浅绿中蹲身采摘
是母亲,却分不清是人还是坟土
我目送女人翻过铁栅栏
俯身捡起她因慌张掉落的几棵青蓬
野菜
春天,乡村老妇先知先觉,在旷野叩拜
挖野菜,挖出生死密令——
独特的滋味和神韵,足可疗愈衰弱和背叛
老妇由此获得最大的权杖
满身皱纹的她们,手脚麻利
自信而高贵,如转世的女巫
荠菜、蒲公英、鱼腥草……
一批批抵达车站和菜场,炊烟一阵浓烈
她们口念春风
怀乡者、富贵病患者、抑郁患者幡然醒悟
带疤痕的红薯
超市货架上
一堆新红薯,吸引了顾客围观
一个体型较大者,却被弃之一旁
我拿起,看见它身上一道褐色的疤痕
刹那,我坠入了山谷
熟悉的坡地上,一个大红薯破土而出
剥掉红泥,一道长条形疤痕豁然呈现
“它是个苦命的孩子
从小得病,可它不怕吃苦,发狠长大
长得比很多人都大……”
父亲说话时,一直低头望着空旷的谷底
父亲洗澡,我见过他身上有几处疤痕
母亲说:一块是小时生病得的
另外几块是砍柴砍的、岩石砸破的……
撕开疤痕,周围的薯肉坚硬、苦涩
剜去,剩余部分仍是一坨沉沉的香肉
我看到,越过痛楚,人间还是人间
我毫不犹豫,把被弃红薯放进购物车
推着它,推着一簇风雨步向出口
两旁货架林立,似峰峦高耸
心底的沟壑顿时化成了宽阔的通道
作者简介:科夫,本名王科福,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文艺家》《当代》《上海文学》《山东文学》《天涯》《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上海诗人》《绿风》《草堂》《中国校园文学》《大地文学》《星火》《文学港》《芒种》《作家天地》等报刊发表作品,偶有获奖,出版诗集《教育诗篇》、散文集《阳光地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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